死、宝石、夕阳与春雪
她边说边泛起一种焦灼感。然而，就像向别人描述死、宝石的闪光和夕阳的优美一样，这乃是最难的事情。
前言
今天终于把三岛由纪夫的《春雪》读完了。
这是我读的第三本三岛。前两本是《金阁寺》和《假面的告白》。
《金阁寺》是高中的时候读的。读的是唐译本。一方面觉得文字极其精致，一方面也确实掉入了华丽辞藻编织出的陷阱里。
简而言之，没读懂，囫囵吞枣。这本薄薄的，被称作三岛的代表作的小说，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单薄却持久：那只屹立在金阁寺顶上，在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流动中岿然不动的黄金凤凰。
《假面的告白》是几个月前读的。读的是陈译本。这是三岛作为作家，所发表的第一部小说。文字的华美从这时就已经让人哑然。
这本自传性小说，也确实让我得以一窥这位伟大作家的真实。所有这本书的读者肯定都忘不了，那副《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》。我也是从这时候才略微领会三岛对于「美」的追求。
健康、死亡。
这两者都是三岛所追求的美的一环。对于生者——从三岛自己就能看出来——他向往健硕的、威严的、如同太阳与铁的不可逆的肉体。但他更喜欢的，或者说，觉得更美的，则是这不可逆的、象征着生的肉体被死亡所吞噬。
日本人所谓的「物哀」，指的是对于萧条、衰败的景物产生的哀伤之情。而三岛将这种感情投射到人，发展出了独属于他的美学。
所以我在读之前也很容易地猜到了，《春雪》的结局必然是悲剧。
三岛的美学
没有什么东西比已达成的恋情更加不值一提了。
清显和聪子明明两情相悦，为何最后偏偏沦落到一人剃度，一人病逝？
且抛开三岛的「暴烈」不谈。
清显年方十七八，面对比他大两岁的青梅竹马聪子，在男性和新晋贵族身份的两道枷锁的禁锢下，当然渴望在恋情的角力中掌握主导权。他跟聪子的几次拉扯，虽不理智，但是合理。二人的感情在共赏春雪的时刻达到高潮，这是三岛为读者创造的「美」。
塞林格说：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。
而清显显然不这样认为。
在聪子和王爷订下婚约后，他才发觉「我热恋着聪子」。在镰仓的海边，在那名为「不可为」的夜幕的包裹之下，三岛将他的美学之幕揭开——「为所不可为」。
这份相互折磨的爱，越是危险，越让人感到欲罢不能。于清显，于聪子，于读者，于三岛，都是这样。
所有人都享受着这份漆黑夜色中的耳鬓厮磨，尽管天空即将破晓、美好面临毁灭也无法收手。因为当这份世俗的美被毁灭，原地重新诞生的将是永恒的美，也是三岛一生所追求的美——「死亡」。
瞎扯
《春雪》的阅读体验，实在是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。
首先提一下，这次读的是文洁若的译本。感觉比前两次好读些。
花了一个多月读了三分之二，昨天和今天一口气读完了最后三分之一。在读到最后时，内心也被一种巨大且不可名状的悲伤所填满。以至于读完之后还久久不能平静，整个下午都无心做其他事。
读《春雪》之前，我对三岛的认知是「用华丽的文字包裹简单的故事」。
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，在华丽的文字之下，包裹的是同样华丽的故事。
没有一处描写是无用的，登场的众多人物，每个人的形象都跃然纸上。
借明治维新而成为新兴贵族的松枝家，色厉内荏的松枝侯爵与蹴鞠世家，吃了二十七代皇粮却逐渐衰微的绫仓伯爵。这二人的对手戏，如果深挖的话，想必也是可以对日本贵族制有更加清晰的认识的吧。可惜我学疏才浅，做不到了。
从鹿儿岛来的学伴饭沼、服侍绫仓家几十年的老妪蓼科，两人分别服侍着故事的两位主角，却抱着完全不同的态度。饭沼怒清显不争，无比怀念旧时代，而蓼科则是无条件服从聪子，实质却在谋划十几年的复仇。二人对比，深层次剖析的话，也会很有趣吧。
…
可细细品味的地方太多了。等我把丰饶之海四部读完，多了解一些背景知识，一定再读一遍。
摘抄
清显从海潮的奔腾和漫长时间的流逝中，突然察觉到自己不久也会走入老境，而泛起一阵子窒息的感觉。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获得什么老年人的智慧。他想的只是怎样才能在年轻的时候就溘然死去，而且尽可能不感觉痛苦。宛若一件华丽绸和服随便脱下来扔在桌子上，不知不觉又滑落在昏暗的地板上那么优雅。
三岛对于死亡的描写太美了。
此刻，忽然觉得天光暗了下来，一群飞鸟从天涯海角涌过来，叫声四起，直逼头顶，清显就举枪勾动了扳机。这不单单是无情的射击，而是心中充满不可言状的愤怒和悲哀，与其说是对着群鸟，莫如说是向着太空那只巨大的蓝眼开的枪。
群鸟一齐被打了下来，眼看着一阵带血的龙卷风呐喊着把天和地连接起来了。所以这么说，那是因为无数的鸟儿嘶鸣着，滴着鲜血，密密麻麻地聚集成一根粗大的望不见顶端的柱子，向着地面的一点俯冲下来，就仿佛是水量极大的瀑布带着吼声和血色，没完没了地从天上落了下来。看上去，确实酷似那连续不动的龙卷风。
这段读起来超有画面感。
恋爱中的男人，他的心是容纳不下恋爱之外的任何事物的。甚至对别人的悲痛，也都丧失了同情心。
两个小伙子心里所拥抱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影子，将其尖端突出地显示在煤油灯那黄雾般的光圈中。一个因恋爱而卧病，一个为坚固的现实而学习。清显恍如在梦境里，他被海藻缠住了脚，在混沌的爱之海中泅水；本多则向往着牢固地建立在地面上的井井有条的理智的建筑物。
情感和理智，毁灭和秩序。